黃美惠 美國陳文成教授紀念基金會理事
在《陳文成博士殉難十周年紀念集－麥子落地》一書我寫了一篇文章，記述我與素貞二個原本害羞的平凡家庭主婦，受到陳文成事件的衝擊，徹底改變，由幕後走出，變成了成功的職業婦女，且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原以為這個 自白可以告慰好友文成的殉難，就此可以封筆了。因為在陳文成遇害十周年後，經過海外同鄉的努力，陳文成事件已家喻戶曉，台灣的民主自由已可見到曙光。
以後一年一年的過去，1993年立委蔡同榮在立法院召開二次「陳文成命案」公聽會。二十周年，阿扁執政，終於把台灣的陳文成基金會正名了。原本國民黨政府不准用「陳文成」這三個字，只允許用「財團法人台美文化交流基金會」來代替。
2009年10月美國的陳文成教授紀念基金會開理事會，決議應該在台大校園設立一個紀念碑。三十周年時，台大學生向校方提出在校園成立一個紀念碑的提案。此後在連續幾屆台大學生會會長、台大研究生協會會長，以及學生幹部的努力和教授們的大力支持下，終於在2015年台大校務會通過「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命名案。命名案通過，接下來有廣場的設計與規劃及施工等等。隔年，2016年蔡英文執政，原以為紀念廣場的進行會順利些，沒想到碰到的阻擾與挫折是無法想像的，加上工程經費1,200萬元原本校方答應負擔一半，新上任的管中閔校長卻食言反悔。要不是美、台二地陳文成基金會以及台大師生及時展開募款，在很短時間內成功的募足經費，紀念廣場不知何時才能完工呢。總算今年二月二日在台大校園舉行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啟用典禮。40周年紀念晚會有個正式的場所可供憑弔了。
看完啟用典禮的現場直播，有很大的感觸。四十年過去了，此命案還未破，連寫在碑上「紀念一位堅決抵抗國家暴力的勇者」這些字也被校方要求拆掉。台大校方竟然忘了陳文成是死於國家暴力。再說時代久遠，許多年輕人已不知道陳文成是誰了。因此，決定再次提起筆來舊事重提，也寫下我的擔憂。
40年前的5月20日，我的朋友陳文成攜帶妻子素貞與將滿一歲的兒子翰傑回到台灣。這是他出國六年後第一次回家。有很多好消息要與親友分享。短短三年內拿到名校密西根安雅堡大學的碩士與博士二個學位，指導教授還稱贊說是21年來他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一個。拿到博士後聘任於聞名的卡內基美隆大學統計系三年，發表多篇受到國際矚目的學術論文，且剛剛又簽了延續三年的合約。
在私人領域方面與相愛多年的學妹陳素貞結婚，組織了一個快樂的小家庭，一年前剛添了一個小寶貝。最令他興奮的還是可以見到日夜思念的故鄉。可是萬萬沒想到這麼一個意氣風發，在各方面都令人羨慕的優秀青年在踏上家鄉的土地六週後，竟遭國民黨政府殘暴謀害，一條可貴的生命白白的犧牲了。
陳文成大概是我認得的人當中最愛台灣的一位。不只一次聽他說「美國的山有什麼好看，山要翠綠才是山，水要清澈才是水，台灣的山水才算真正的山水。」對台灣的勞工、教育、政治、社會等問題研究很深廣。文學、音樂的素養也很不錯，文筆很好，喜歡運動，可說是全方面的優秀人才。我欣賞文成的是他對素貞的愛惜。由他身上我看到「鐵漢情深」這個詞。做了爸爸後，人變得和藹可親，是個單純善良的人，一有錢就去接濟窮人，曾自嘆這輩子成不了富翁。他有一個奇特的能力，不管什麼時候問他幾點鐘，他不用看錶就可分秒不差的告訴你。我猜大概是與他數學方面的奇才有關吧。我們這一群「匹茲堡人權會」的同志都覺得他有一天可能得到諾貝爾獎。因此聽他說想要回台灣貢獻所學時，因為當時台灣還是戒嚴時代，我們都曾勸他暫時不要回去。
陳文成為了申請出境證，7月2日被警總約談，詢問十三個小時，第二天清晨屍體被拋在台大校園，肋骨斷了13根，脊椎骨斷了三節，恥骨破裂，外傷不重，但內臟受傷非常厲害。據專家研判應該是活活被重物壓死的。國民黨政府卻污名化說他畏罪自殺，然後又改說是意外死亡。國民黨動用國家機器，一下子找來鄧維祥說在警總約談後跑去他家吃東西，一下子又說有人看到陳文成與一位不名的女士在圖書館頂樓約會。陳文成的親人24小時被監控，電話被切掉，要陳素貞簽名說陳文成當晚有回家。這種專制獨裁的行為消息傳到美國引起的震憾與強力的反彈相信不是國民黨政府所能預料的。世台會、人權會、各地同鄉會相繼發表聲明，紛紛舉行帶面具的追悼會與示威遊行，抗議校園特務打小報告。美國的主流媒體持續報導，專欄作家傑克安德森的一篇「Secret Cable Hint Torture of Taiwan」登在Washington Post，透露陳文成被刑求致死，被好幾十家報紙刊載。在此我要特別提起二位，他們對陳文成人格的捍衛，對國民黨扭曲事實，想脫罪的無恥行徑的討伐，令人敬佩。一是立委蔡同榮，另一位是卡內基美隆大學校長賽亞特(Dr. Richard Cyert)。
蔡同榮當時是紐約大學政治學教授，平常就與一些國會議員有往來，經他努力奔走，終於在1981年開成二場國會聽證會，使陳文成被害的真象公開。後來蔡同榮回台當選立委，特地在1993年召開2次「陳文成命案」公聽會。10月6日的公聽會同榮拜託我說服陳素貞回台作證。當天我陪素貞一起到立法院出庭。
賽亞特校長仗義執言，在第一時間(7月7日)經由校方發表聲明，指出陳文成是政治因素而被謀殺，堅決要求真相。幾次寫信給蔣經國總統要求讓素貞母子回美，要找出凶手，且讓校方到台灣驗屍。他也參加國會聽證會作證，讉責校園特務。素貞回美後，校長在9月11日召開記者招待會，讓素貞有機會說出真相。有賽亞特校長強有力的支持，面對全國性的電視鏡頭，她以肯定而清晰的語氣說出「我丈夫的死亡不是自殺，也不是意外，而是謀殺」。控訴國民黨殘無人性的勇氣令人尊敬難忘。由於賽亞特校長的堅持，國民黨謀殺陳文成已是無人不曉的事實了。國民黨終於不得不向這位正義的維護者低頭，同意讓校方派人到台灣驗屍。法醫魏克特(Cyril Wecht)及狄格魯教授(Morris DeGroot)由台回美，於9月24日召開記者招待會，賽亞特校長發表由驗屍報告更確切的相信陳文成教授是被謀殺的。此後校長一再向蔣經國總統提出台灣政府應該給予陳文成家屬財務上的補助。1982年1月19日他寫信給陳素貞告訴她，卡內基美隆大學已經給陳文成剛滿一歲的兒子陳翰傑四年大學奬學金，保證翰傑有受大學教育的機會。校長對陳文成事件可說是竭仁盡義。我永遠忘不了當記者問他說陳文成不是美國公民，也沒有綠卡，為何校長要替他討公道？他回答說「任何一個人的死亡都與我們息息相關，文成的死亡，我們每個人也死去了一部份。他的去世再次使我們想起John Donne在他的《喪鐘為誰鳴》裡的思想與意義。」這麼一位有智慧、仁慈的長者，激勵起人性至高至善的美，真希望台灣的諸多大學裡有跟賽亞特校長這麼樣人品的校長，那將是師生們的福氣。
蔣經國始終沒有給陳文成家屬財務上的補助，連起碼的道歉都沒有。本來期待蔡英文的轉型正義可以重啟陳文成命案找出真凶，給家人有個交待。但五年過去了還是只聽樓梯響。
一歲的嬰兒經過四十年的歲月已變成兩個孩子的爸爸了。我常想，如果文成還在，他抱著二個孫兒時，不知有多開心。如果他還在，台美學者獲諾貝爾獎的榮譽應該是落在他身上。賽爾特校長在追悼會說：「當一個學者在未能充分利用他的創造力之前就死去時，整個世界同受損失。」
文成的死是台灣人的悲劇，他是替很多台灣人而死的，只希望陳文成短暫但燦爛的人生不會被後人遺忘。